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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长堑(三)

小说:阴差志异录作者:暮商将离字数:11084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21
    长堑(三)

    战乱纷纭,血色黄沙,却也是英雄辈出之时。其中程大将军麾下的某支营队竟屡建奇功,计策多端,骁勇非常。在这支队伍中,两大俊杰横空出世。

    那一场战役持续两年,在此之间厉远与程襄在军中地位不断攀升,最终退敌时,双双授将军之职。虽是品级稍低的将军,如此年轻就能获封,也着实称奇。

    那时的京中,无处不传言着厉远凭一己之力解大军之围的勇毅,和程襄智取敌将项上人头的聪敏,一国安危的重担,连着百姓寄望,正渐渐交付以二人为表率的年轻人肩头。

    随后各处边地若起了战事,厉远与程襄也时常请命,带军前往。

    一军怎容二将,可偏偏这两人总要在一块,看似都要争先不肯让步的意思。

    初时皇帝都有些为难,还是程襄先道:“……若厉远为正,我为副亦无不可,待下回再调换也不差。”

    从此一路随行的两位将军,一如苍鹰猛虎,气吞万里,千军横扫,三年内国安家定,兵甲不兴。人们都已习惯,有厉远将军之地,必能见程襄将军的身影……

    长大成人,经过沙场历练,程襄不复是当年那个任性争强的少年,谦和礼让,甘做副职也无甚怨言。

    厉远曾道:“你怎不似从前,总要和我争个高下了?”

    程襄望了边塞大漠上头飞鹰,微昂首道:“谁说我不争?也总会有我为正你为副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厉远低头抿笑,沉厚的嗓音叹道:“兄弟与你说句老实话,有你在我身后佐军,我便踏实安心,若换做他人,恐怕就不太舒坦。”

    程襄不语,良久方问:“是么?我怎不觉得与他人有这般不同?是哪里不一样?”

    “……在我看来,你程襄最是坚强。而我最信你。”

    最是坚强,也最信你……

    程襄偏头望他,眼里一丝笑意,不知怎地就脱口道:“……也只是你,换做他人我绝不退让……我的前方,只允许有你。”

    话到此处,不必多言,皆已心照不宣。青天无云,辽阔漠土,只有年少的诺言久久萦怀……

    那些军帐里挑灯布阵的夜,程襄抬眼,便能瞧见厉远专注部署时浓眉微皱,黑目炯炯,举手投足,都是统帅气魄,一霎叫人出神……

    时而夜寒星稀,金柝夜击,朔气穿甲,帐外厉将军倚剑,静待黎明战局,身后程襄扔过一件斗篷,再重重拍拍厉远的肩,手中尽是勉励与安抚的力量……

    策马沙场,浴血河山,将军亲身披甲上阵,叱咤烽烟,并肩共战的,总有程襄;也曾有险象环生战到背靠背被围时,却总能默契配合,杀出一条血路……

    也有受伤流血时候,厉远人前每每隐忍,恍若无事,只怕乱动军心;直到人皆散尽方卸甲治伤,程襄这时总会气冲冲掀了帐子进来,边怒斥他勉力硬撑,边给他清洗上药,小心包扎。厉远的伤,若非伤筋动骨有性命之虞,从未假手程襄之外的人……

    待到得胜之日,一同开宴庆功,豪饮畅怀;一同举旌纵马,凯旋班师;四目相对,总是满满豪情激昂,心下一瞬淌过,是不必赘言的默契、信任与依赖……

    ……“我程襄要与你厉远一同驰骋沙场,并肩浴血,守护家国,分享胜利与荣耀!”年少的誓言犹在耳边,而今已然实践……

    有厉远冲锋陷阵的地方,方是程襄的沙场;有厉远的地方,总会有程襄……

    近年皇帝有些年迈智昏,大费周章要寻不老之药,暴虐昏聩,心思已不在国邦安危之上。外虏蠢蠢欲动,频频滋扰边关生事。皇帝随意遣出二将平边,朝中混乱,又哪里能给以行军足够支持,便只得在艰险危难中拼杀出一场胜利,方能周全地回朝……

    那一战后,老相爷搂着儿子看了又看,老泪纵横……常在朝庭的官员,不经历阵前浴血,畏惧着黄沙边地那冲天杀气,亲儿就算是再厉害的将军,也放心不得。而程老将军只是绷着脸,肃容训了程襄一回:将门出身的人,见惯生死,一门忠烈,多少至亲埋骨沙场,才换得满庭灼灼夺目的荣耀,世人称颂的名头……

    也是那一战后,厉远与程襄纵马出城,山野驰骋,游玩整天。日暮在溪边休憩,又忽起兴致,似少年时般要比试一场。

    解了外裳,拳来掌往,近身搏斗打得不可开交,终是抱在一块滚在地上,各自沾染了草屑青碧,野花微香,一路紧抱着滚下草坡,直到溪畔停下。

    一上一下,凝然不动,眼神相对,不移丝毫。气息急促,和着厉远发丝贴近了拂在面上,直叫人面红心跳。就这般看着他黑瞳里自己的身影,瞧见的皆是自己的痴迷,程襄缓缓抬起被压制的身体,两张面颊挨近……

    忽地厉远忙退后让开了身子,程襄身上轻了,心却沉下去,尴尬着稍愣了会儿,仍笑道:

    “……许久没打得这般痛快了……”

    厉远理了理凌乱衣衫,面上还红着,道:“……是……也不知今后,还能不能再这样比试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厉远……你也觉得负重么……”程襄仰躺着,闷闷问道。

    厉远亦在他身边躺下,静静看着红霞烧天,夕照如血,听那归栖老鸦,与逝水潺涓。厉远道:“……都是独当一面的人了……身上担子愈来愈重,自是常理……更何况是这样年岁,朝中无序,兵戈不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会怕吗?会怕……就不是我所识的厉远将军了……”程襄笑笑:“我一直与你并肩,你可不能先我退缩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不会。另有一事,家父他们已筹备了许久,或许过不久便该定下了。”厉远说着,脸色更红些。

    程襄隐隐觉出不对,还是迟疑问道:“……是何事?”

    眼前粗犷的汉子竟有些赧然地一笑:“……我要娶亲了,已经央人去说通了,正要下聘呢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程襄放下茶壶:“没水了……我去满上……”

    话里许多干涩滋味,苦得胜过茶水。秦玉凌道:“……厉远将军他……对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是兄弟之义……或是自小一块长大,比别人都要亲厚些……除此之外……”程襄苦笑道:“……皆是我一厢情愿,自作……多情……”

    二人皆不再言语,只等程襄再度坐回凳上,捧着茶杯,慢慢道:

    “……他订下那女子乃户部尚书之小女陆蕙芝,贤淑温慧,言采美丽,挑不出毛病的闺阁千金……他成亲之日,我大醉而归……”

    红绸高悬,双喜盈门,满堂华光溢彩,宾客往来不绝。新郎喜色盈腮,握了那新娘玉笋样的手,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,礼成。赚尽所有吆喝,所有祈福,所有喜气……一个凡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盛事,若只这一次便能聚首白头,对那女子来说该是怎样的福气……厉远是那样的淳厚认真的人,他必能给女子这样令人欣羡的一生……

    着实令人欣羡……

    程襄一直缩在角落,后在筵席上喝得大醉如泥,几乎不能行走。也不知是谁架着上了马车,朦胧间看见面前一袭红衣,好像是那本该陪着新娘子的人,正把着他的手吩咐着下人什么:“好生照顾着将程将军,将他送回府去……”

    睡意袭人,再听不清,手心温热尚真,粗糙而温柔的触感,从此再与他无关……

    厉远只是兄弟,自己难过至此,他不懂,可他亦没做错,他不欠自己分毫。那些相思深埋,那些逾越兄弟的感情,怎敢让他体味?

    洞房花烛夜,**佳会时。有人红帐低垂,鸳鸯并宿;有人把酒西窗,对饮残月……

    他是程襄,最是坚强的程襄将军……因而只能背向人时偷泣,明朝却还会是波澜不惊地笑脸,对那人道一声“恭喜”……

    那陆蕙芝的确知书达理,贤淑温柔,平日里做些针黹女红,不颐指气使,拿架称骄,掌管这一户内事,井井有条,倒叫老相爷和厉远省了不少心。

    自打厉远成亲,若是在京中,平日里和同僚的聚会倒也去得少了,都道是厉将军得了美貌贤良又持家有道的新夫人,正是两厢情浓,寸步都舍不得离开呢。

    程襄偶尔到厉府去,不再随兴起坐游逛,而是客气地端坐在客座上,恭敬地唤一声“嫂子”。

    陆蕙芝晓得他与厉远亲厚如手足,待他也如亲弟,他若来时定备好佳肴美馔,将那些精细的玩意儿也常赠与他。只是再是美味,再是珍宝,也是由人相赠,因他从此始终是厉府的客,而她是厉府的主。

    他不能去留随意,不能出口无忌,他规规矩矩看着厉远待她相敬如宾,夫妻二人眉目来去,都成默契。程襄见着二人总想到一个词:举案齐眉。是个好词,却刺痛了他。从此便愈少到厉府走动了。

    厉远曾道:“……近来少见你了。”

    程襄道:“……毕竟嫂子才过门不久,我不好多做叨扰。”

    厉远便叹:“你何必和我客气如此,叫我觉得生分了好些……”

    他不懂,已被人当做客,怎能叫人不客气?他不懂厉府已不是他一人的,厉府还有一主人,怎能叫人不客气?……程襄不愿想,只岔开话道:“我近来都在忧烦西疆的事务,这会尚好,只怕过不了多久便又要亲自出征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唉,程襄……”厉远些许忧心望他,唤了他名,却一直没说出半句话来。沉默中仿佛有道隔阂,已横亘二人之间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一个月后大军再征,新婚不久的厉远将军披坚执锐又跨战马,还是雄姿英发,意气风发。相伴左右的,仍是将门程府的二郎。

    有厉远的地方,总有程襄……

    程襄自嘲地笑,这一路不自觉有些避着厉远,征战时亦有些失神。

    半年后敌情稍退,厉远将军却是重伤被急急送回京中休养。是在战场上为护程襄受的一刀。

    这一刀伤得沉重,边地毕竟比不得京师,便回京师寻名医用好药。一路疾驰颠簸,如同往常每一次一般,程襄都守在厉远身边照料,亲身换药包扎,送水喂药,寸步不离。

    及至回到京中厉府,程襄一袭戎衣,满身尘土也不顾,就留在厉府,看皇帝亲派的太医诊疗后,也不曾离开,仍在榻边握了厉远的手,替他擦拭额上汗珠。

    厉远睡熟,老相爷承受不住,不忍再看,便自回房去。进进出出下人被程襄习惯地顺手赶了,一间房内只剩程襄,与榻上心心念念的那人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那样狠厉的刀锋……为何要去挡呢……”痴痴开口,不知问谁,隐忍太久的情绪倾洒而出,程襄小心翼翼地将脸贴上厉远心口,闭了眼仔细听,要融进他心里,与它一并跳动般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程将军……”一声惊响,声音不大,却激得程襄跳起。只见门边陆蕙芝端着药碗,目色沉沉,也不知是何时进来的。

    陆蕙芝踱到床边坐下,放了药碗,小心地给丈夫拢了拢被子。而后道:

    “……程将军,你回去罢。这儿有我便成……”

    程襄不知所措,竟呆呆地站着。

    陆蕙芝将手抚在自己肚子上,道:“……有厉远将军的地方,总有程襄将军……多少年来都是听人这样传说……只是,恕妾无理,说句真心话,程襄将军,我时而是多么怨你……”

    突来怨恨,程襄更是答不上话,只听陆蕙芝又道:

    “我知厉远待你比别人亲厚……若是你可以单独上战场,又何必总牵带上厉远……”

    不是这样……不是……程襄想辩解,却辩不出来,眼前女子哀怨分明的眼神叫他阵阵心虚。

    “……谁不希望自己亲人能平安无事,谁希望自己丈夫总在浴血拼杀……更何况,只要你在,厉远恐怕宁舍弃性命也顾着你……我自私,是个目光短浅的妇人,不知道你们大丈夫那一套义气相交,拼死相护的情谊……我只知他伤了我难过,我只盼自己夫君泰平,少受些伤痛,更何况,我现今腹中有了他的孩儿……”

    程襄这才注意陆蕙芝宽大衣衫下隆起的肚子,怕是过不了两月就该临盆了。头脑昏昏,眼前昏花一片……

    陆蕙芝从他手中接过手巾,温柔地望着她的夫君,细细地擦拭着:

    “……程将军,你回去罢,一切我在便好……有厉远的地方,必有程襄……可如今,我是他的妻啊……”

    可如今,我是他的妻啊……

    一句话化解程襄所有痴妄,她是他的妻……有厉远的地方,不必只有程襄,从此不离不弃照顾他的位置,也不必只有自己……

    厉远身边独一无二的程襄的位置,不再有了……

    妻子,孩子,厉氏家族……而这一切皆与他程襄无关……他是客,外人而已。

    “一个半月后……陆蕙芝诞子,厉远名之‘平疆’,爱之如宝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既如此,你和厉远……往后上阵,还能似从前?”秦玉凌不免疑惑。

    程襄苦笑摇头:“自是不能……其实……我再也没与他共赴沙场……”

    少时的誓言,无奈被隔阻在家事礼数之外。最勇毅最坚强的将军,攻下城池无数的将军,也越不过的长堑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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